丁凤英 认识体学同志的时候,我是农村大队支部书记,所以,他称我“黄毛丫头”。其实,打我懂事开始,脑子里就装满了他的故事。 文革期间,家里的广播里喊打倒张体学,从不大声讲话的父亲,瞪大眼睛对着我嚷:我看文革是邪门了,连张体学也要打倒?当年,蒋介石要拿他的人头,谁不知道?他是九死一生在战场上杀出来的。你不是告诉我,困难时期,是他用党票换粮食救老百姓吗?说着说着,他很气愤地扯掉喇叭。老实巴交的父亲那么关心政治,我很惊诧。张体学三个字,越批,在我心里越神圣。 1965年为大队修水电站,我到省里要设备。当时设备紧张,办事人员看我急,就说,你能请体学同志签个意见,准快。他正在省一招(今湖北饭店)开会,我不敢进去说话,只从背后将报告丢到他面前,就出来了。我留给他的印象是,特别胆小。还没有散会,我就接到通知,说体学同志要我到他家吃饭。我心里又感动又惊慌。中午,贺秘书将我接到茶港大院,他住大院小坡上的第一栋。我下车时,他手上夹着烟,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迎接着。见面就说,啊,丁凤英来了,你这丫头还是大队书记,怎么那么胆小啊,怕什么呢?如果我这个领导让你们年轻人害怕,那我就不是好领导咯。说着,将我领到一楼餐厅,少南同志已在那里等着。他指着夫人说,这是我的老伴少南,你可以叫她林阿姨,家里人多,我把他们赶了,我们边吃饭边说话,随便点。桌上四菜一汤,其中有红安特产,肉烧煨葫芦。他和林阿姨边提问,边不停地为我夹菜、添汤。林阿姨介绍说,煨葫芦是董老和先念同志最爱吃的,也是我们爱吃的。我从没进过领导的家门,更不用说在大领导家吃饭。虽然他们让我轻松,我也鼓足了勇气,但心里还是紧张,除了回答问题,不敢说什么。他俩肯定知道我的心情,不时插话,不时相互交流眼神,问些我熟悉的基层情况,我心里慢慢地轻松下来。吃完饭,我要离开了,体学同志很认真地说,今天吃饭有两个目的:一是了解情况,我有很多基层朋友、农民朋友,听听你们的情况和你的看法;二是培养你的勇气。他很慈爱地说,以后要敢于讲话,知道你敢干,还要敢讲。敢讲,不是瞎讲。要讲直话,讲真话,不讲假话。我说,我水平低。他说,不要怕水平低,把自己知道的真实情况和心里的想法说出来,叫做襟怀坦白,不要顾虑讲错了,讲错了不要紧,还是个“毛丫头”嘛,错了我们给你指出来,改了就是进步。他从荷包掏出烟,我接过火柴点烟,请他休息。他又接着说,年轻人要记住两点:第一,要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,走正路,路不能走歪了,这是管总的。还有一条,就是要踏实,你在基层,踏踏实实,不要飘起来了,心不能飘,人也不能飘,干任何事情,都要扎实,只有扎实,才能学到真东西,练出真本领。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交谈,也是他为我上的第一课。 1968年,省革委会刚刚成立,各地经济和领导班子基本处于瘫痪状态,大批干部还按在水里不能工作。解放干部、健全各级领导班子是当时的重点工作,体学同志作为地方一把手,把一天当三天,不分昼夜,抢抓时间,部署经济工作和解放干部。因为我是省委的红旗,被造反派打成黑典型,迟迟没有“解放”。就我这个最小的“走资派”也上了体学同志解放干部的名单。他安排省革委会发电报通知我到省里开会(这是他“解放”干部的妙招)。造反派截留了电报,并派人持枪守门,不让我离开。体学同志知道后很生气,即交代军代表朱业奎(省革委会生产组组长)务必亲自落实。三天后的深夜,我由两个哥哥护送到县人武部,从人武部侧门经猪圈进去,在人武部躲了几个小时,大清早,县公安局一辆堆满柴禾的大货车,停到猪圈门口,让我钻进柴禾堆,这才得以离开罗田到武汉。朱业奎政委见面就说,死丫头,你出不来,可把体学同志急坏了,走,这就去见他。到了办公室,体学同志见我来了起身就说,丫头受苦了,你得罪了学生,他们抓住你不放,我们有责任啊。不知为什么,挨斗三年没有眼泪,他一句话竟让我眼泪长流。乡里人说,孩儿见了娘,无事哭一场,真的是那种心境。吃饭时,体学同志当着大家的面问我两个问题:为什么不怕斗;为什么斗了不倒?我说,我相信两条。自己干净用不着怕;不会一直乱下去,都倒了没人干事,遭殃的是百姓!他沉思一会,对着大家说,你们都听到了吧,这就叫无私无畏,百姓利益高于一切,小丫头能做到,你们也应该做到。 1970年,体学同志从英山到罗田。下午,当我被喊回家的时候,他正在我家门口大樟树下面聊天。我跑得气喘吁吁,还没有来得及请他进屋喝茶,他就叫我放下锄头,拎着鞋,上了他的车。在车上,我还没有缓过神来,体学同志就开问了,从个人问到家庭、从小时候问到现在,对文革中的情况问得很细。这次,我的胆子大多了,看得出来,他很高兴,一边了解情况,一边对我提要求。回答中,他不时插话,一路谈笑风生。晚上,吃饭时,县委领导谈及我在文革期间的表现,以及1969年特大山洪,我们抢险救灾、重建家园的情况,他听得很认真。饭后,我们走出餐厅,他笑容满面地看看我,又回头看看县委领导,像是对县领导说,又像是对我说:没有想到,一个没有文化的山里小姑娘、放牛娃,在政治上那么坚定,在困难面前那么坚强,嗯,不错,是个明白丫头,比我们有的干部强,县里要多帮助、多培养。接着又对我说,要好好努力,噢,不能骄傲自满。说完,他深深地吸了口烟。我拉着他的手,点了点头,激动不已……半年以后,1971年3月,湖北省第三次党代会上,我被选任省委常委,这时我才明白,去年见面谈话,是体学同志考察我。 党代会会间休息,主席团几位女支书站在幕布后面聊天。体学同志走到我们中间问寒问暖,还检查我们手上有没有长茧。当年,强调干部参加劳动,个个手上都有。我手上除了老茧,手背满是小裂口,还有一块结了血痂的冻疮。他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说,你们现在是小官,也要准备当大官哦。来自最基层的我们沐浴着领导的深切关爱,沉浸在幸福之中,寒风冷冻留下的伤痛早已被一股暖流冲走。我没有想到,“要准备当大官”这句话,是说给我听的。以致全委会上请常委上台,念丁凤英的名字时,我还坐在台下傻乎乎地想,有人与我同名同姓,直到工作人员把我叫走。也可见,当时的保密工作有多严。 选举以后,体学同志听说我有压力、有思想包袱,又专门找我谈话。见面就问,丫头,听说你不愿意进常委?哭鼻子了吗?我不好意思低着头说,担子太重,怕给组织添麻烦。他说,我们相信你,你还不相信自己呀?你见过秤砣没有,秤砣虽小能压千斤。别看称杆很长,一折就断,但秤砣,砸都砸不碎,你要学习秤砣精神嘛,像秤砣那样坚硬,敢挑担子,敢负责任,我们都支持你,怕什么呢?但是你自己要努力。我们省委是靠集体领导。你嘛,多听大家的意见,跟着我们学,不要自卑,要敢于负责。只要路走正了,就不怕。豆芽歪了,直不起来,树苗歪了,就不能做屋梁。不会可以学,除了向书本学,还要向实践学,向社会学、向老百姓学。他的话,总是那么形象,总是启发式、诱导式,让你入脑、入心、入骨。这次谈话,对我树立信心、大胆工作,起了关键性的作用。 常委开会,他经常提前进会议室和大家闲聊,看似与主题无关,实则是谈心、做思想工作,是通过小事讲大道理,很有针对性。我把他的闲聊当上课,而且受益终生。我立志像他那样做人,做他那样的人。有一次,他还没有入座,站在靠背椅后面,双手搭着靠背椅,很轻松地说,我给你们讲一个聪明裁缝的故事,他最擅长为官员做衣服,因为县太爷欣赏而出了名。人家问他有什么诀窍,他说,其实很简单,初当官,往往得意洋洋,是昂头挺胸地走路,所以前面要做得长一些,官员老了,背驮了,不会昂首挺胸了,所以后面要做得长一些。我们这些老家伙,都要后面长。说着,他眼睛扫到我跟前笑了笑说,只有丫头需要前面长。说得大家哈哈大笑。的确,常委老资格多,一批人的党龄比我的年龄大,我心里明白,这是在为我们新官上课。 工作人员小刘,白色衬衣上佩着精致的“为人民服务”胸章。他一边看一边问:你懂得什么叫“为人民服务”吧?又回头对着我们说,为人民做有益的事,就叫“为人民服务”,每个人都能“为人民服务”,不是只有当官才能“为人民服务”。人民有很多事,需要我们去服务。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,不挑、不拣、尽职、尽责。扫地的,把地扫干净,保证厕所没有味道,就是“为人民服务”;烧开水的,把水烧开,就是“为人民服务”。送开水的陈师傅就做得很好,别人还没上班,他的开水就送到了,哪怕只剩一个人加班,他也守到最后,从不懈怠,任劳任怨,这就叫“为人民服务”。工人做工,农民种田,都在“为人民服务”之列。不是挂在嘴上,也不是挂在身上,而是用在自己的行动上。我们领导怎样“为人民服务”呢?首先,要学会做人,为人公道正派,大公无私,襟怀坦白,光明磊落。其次,是要做事,做有利人民的大事,而且要敢作敢当。要多听群众的意见,不能只听好话,要警惕那种阿谀奉承、溜须拍马的人,那种人好话说尽,坏事做绝,最容易坏事的。奉承你的人,不一定拥护你。批评你的人,可能是真心拥护你。对别人也要敢批评,我批评你,不等于我不喜欢你。我对你抱希望,才批评,如果我失望了,不批评了,说明你不可救药了。你们记住,只要自己正,挨骂多,垮不了,承认错误,不会降低威信。我说过管钱的省长,一不贪污,二不瞎花,有人骂你,说明你管得好。现在有的干部,人站出来了,心没有站出来,组织联合了,思想是散的,这叫“为人民服务”?你们对我,要实话实说,让我听真话,听心里话,千万不要回避问题,千万不要奉承领导、讨好领导,宁可讨好人民也不要讨好领导。这次闲聊,不仅阐释了“为人民服务”的内涵,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正处文革乱象的领导干部,怎么立身、怎么看人、怎么做事,都是高屋建瓴,拨乱反正。 我亲身感受到,他倾其一生,只为爱人民!他不让省委机关筑围墙,把群众隔开;午休时,他常和师傅们蹭在地上“将一军”,有时还打痞悔棋,没有一点省长的架子;过年了,他要到食堂和大家一起吃顿饭;他为湖北的建设和发展呕心沥血,特别是水利建设、林业建设、粮食建设和交通建设功勋卓著。他经常深入水利工程第一线,不仅管规划、管进度、管质量,还要管工棚漏水没,有厕所没,饭热不热,女工用上热水没,有雨鞋没,说没有货了,他还要督查仓库。 1973年5月,他在北京治病时知道自己的病趋恶化,即向周总理、先念副总理请求回湖北。他要最后看看他眷恋的土地、未竟的事业和挚爱的人民。5月30日,他不顾身体虚弱,赴英山县主持农业学大寨现场会,最后一次艰难地走上岩河岭水库。会议结束时,他手捧茶杯,饱含深情地对大家说,你们都知道,我喜欢水,喜欢树,还喜欢茶。我希望英山发展自己的茶叶,虽然我喝不上,也要让老百姓喝上英山茶。望着他力尽气微地嘱托,我热泪盈眶,县委洪书记伤心得说不出话,只是拉着他的手流泪。 1973年9月3日,他永远离开了我们。42年过去了,他留给我的记忆,是那么鲜活,那么生气勃勃,好像他就在品着英山的名茶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。他不仅引领我走向政坛,还教我做人的境界、做事的态度、做官的准则。我得以抚慰的是,在他弥留之际,总算为他递了最后一杯水,擦了最后一根火柴,虽然什么也没说。 遗憾的是,那个年代,我没有一张与他合影的照片。 |